来书云“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、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
来书云:“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、颜子乐处。敢问是乐也,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?若同,则常人之一遂所欲,皆能乐矣,何必圣贤?若别有真乐,则圣贤之遇大忧、大怒、大惊、大惧之事,此乐亦在否乎?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,是盖终身之忧也者,恶得乐?澄平生多闷,未尝见真乐之趣。今切愿寻之。”
乐是心之本体,虽不同于七情之乐,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。虽则圣贤别有真乐,而亦常人之所同有。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,反自求许多忧苦,自加迷弃。虽在忧苦迷弃之中,而此乐又未尝不存。但一念开明,反身而诚也,则即此而在矣。每与原静论,无非此意,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,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。
所是盖终身之忧也:语出《孟子·离娄下》“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,无一朝之患也”。也 反身而诚:语出《孟子·尽心上》“孟子曰:‘万物皆备于我矣。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。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’”。
你信中说:“以前周敦颐先生经常让程颢寻找孔子和颜回快乐的地方。我想问一下这里的快乐和七情中的快乐是否相同?如果相同,那么平常人一旦满足了自己的欲望,就都能快乐,又何必做圣贤呢?如果另外还有什么真乐,那么圣贤遇到大忧、大怒、大惊、大惧的事情,这些快乐还存在吗?况且君子心中常存戒惧,这是终生的忧虑,怎么能快乐呢?我平日里有很多烦恼,不曾体会到真正的乐趣,现在真切地想找到这种真乐。”
快乐是心的本体,虽然和七情之乐不相同,然而也不外乎于七情之乐。虽然圣贤另有真正的快乐,然而也是平常人所共同拥有的。只是平常人自己不知道,反而自寻很多忧愁苦恼,自己在迷惘中丢弃了真正的快乐。虽然在忧苦迷惘中丢弃,但真正的快乐依旧存在。只要一念开明,回过头来求得自身的虔诚,那么就能感到这种快乐。我每次和你谈论都是这个意思,而你还问有什么办法找到快乐,这就难免有骑驴找驴的问题了。
来书云:“《大学》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,为不得其正,而程子亦谓,‘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者’。所谓有者,《传习录》中以病疟譬之,极精切矣。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,何谓耶?且事感而情应,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。事或未感时,谓之有,则未形也;谓之无,则病根在。有无之间,何以致吾知乎?学务无情,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,可乎?”
圣人致知之功,至诚无息,其良知之体,皦如明镜,略无纤翳。妍媸之来,随物见形,而明镜曾无留染,所谓“情顺万事而无情”也。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也,佛氏曾有是言,未为非也。明镜之应物,妍者妍,媸者媸,一照而皆真,即是生其心处。妍者妍,媸者媸,一过而不留,即是无所住处。病疟之喻,既已见其精切,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。病疟之人,疟虽未发,而病根自在,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?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,则既晚矣。致知之功,无间于有事无事,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?大抵原静所疑,前后虽若不一,然皆起于自私自利、将迎意必之为崇。此根一去,则前后所疑,自将冰消雾释,有不待于问辨者矣。
所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:意为圣人的情感顺应事物而生发,当喜则喜,当怒则怒,不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为转移。语出《河南程氏文集·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》。也 无所住而生其心:意为不执着,让心境处于自然的状态。语出《金刚经》。
你信中说:“《大学》中以心有好乐愤怒忧患恐惧,为不得其正,而程颢先生又说:‘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’。所谓有情,《传习录》中用疟疾来比喻,极其精辟。至于程颢先生所说的这句话,则是圣人的情感不产生于心而产生于事物,这是为什么?况且如果感觉到了事物而产生了相应的感情,那么其中的是是非非就可以格去。如果没有感觉到事物,说它有情吧,但情没有显现;说没有情吧,那么情又像病根一样潜在。说有却无,说无却有,这怎么能致知呢?学习务必要做到无情,这样牵累虽然少了,却又从儒家滑落入佛教的泥潭,这样可以吗?”
圣人致知的功夫,就是至诚不息,圣人良知的本体,皎洁得像明亮的镜子一样,没有一丝一毫的纤尘沾染。美丑随时都可以在镜子中现出原形,而明镜却不受丝毫污染,这就是所谓的“情顺万事而无情”。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佛家曾经这样说并没有错。明镜照物,美就是美,丑就是丑,一照就知道真相,这就是生其心的地方。美就是美,丑就是丑,照过后镜子里什么也不会留下,这就是无所住。你既然认为用疟疾来比喻极为精辟,那么这里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得了疟疾的人,即使没有发病,然而只要病根存在,怎么能因为没有发病,就忘记吃药调理的功夫呢?如果一定要等到疟疾复发后再吃药调理,那么就晚了。致知的功夫,不存在有事无事之分,哪里管病是否发作呢?大概你的疑问,虽然前后不一,但都起源于自私自利、刻意追求这一弊端。如果除掉这一弊端,那么你前后的疑惑,自然能冰消云散,用不着再去问辩了。
答原静书出,读者皆喜澄善问,师善答,皆得闻所未闻。师曰:“原静所问,只是知解上转,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。若信得良知,只在良知上用功,虽千经万典,无不吻合。异端曲学,一勘尽破矣。何必如此节节分解?佛家有‘扑人逐块’之喻。见块扑人,则得人矣,见块逐块,于块奚得哉?”在座诸友闻之,惕然皆有惺悟。此学贵反求,非知解可人也。
回复陆原静的信公开后,读了它的人都很高兴,认为陆澄善于提问,先生善于解答,都得到了过去没有听说过的东西。先生说:“原静所问的,只是在认知上纠缠,我不得已只好跟他分段解释。如果真的知道良知,只在良知上下功夫,即使是千经万典,没有不吻合的。异端邪说,一触尽破。何必要这样一节节分开解释呢?佛学中有“狗不咬人而追逐石块”的比喻。看到石块去扑人,才能咬住人,见到石块追逐石块,在石块上能得到什么呢?”在座的同学们听了,都惕然若有所悟。先生的学问贵在反省内求,并非可以从认知上获得。
崇一来书云:“师云:‘德性之良知,非由于闻见。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,多见而识之,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,而已落在第二义。’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,然学者之知,未尝不由见闻而发。滞于见闻固非,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。今曰落在第二义,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。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,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。如何?”